渡崖

岁月不堪数,故人不如初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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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娃

沒能寫完,但真的很喜歡



 遍地商贩中有一男娃娃,这男娃娃生得与旁人有点不同,不仅比不得台上男人个个身怀精瘦的肌肉,瞧着细胳膊瘦腿,而且双臂瘦得过了头,仿佛被地里的土夺了营养,长不起来。营养不足,自然做事也有点毛病,他平日行动略慢且不协调,譬如,双臂伸得直直的,摸到货物,而后会莫名顿一下,过了一会儿,才把货物拿起来递给客人,客人看着,总想到哪咤,他的四肢就像哪咤的莲藕手脚,心有余而力不足。

 有这一样,已显得他好笑又可怜,但上天对他的捉弄仍嫌不够。

 要当商贩,便离不开吆喝,吆喝声越响,吆喝的话越有意思,才能引来越多的顾客,没有客人,就没有买卖。别人吆喝都恨不得如公鸡打鸣,又响又亮,男娃娃的吆喝声却像公鸡打鸣时临时被唾液打了岔,前面响亮,后面呜咽,时常逗得周边的人呵呵直笑,因此来他摊子前的客人也有不少,只不过他们来不是为了买卖,而是为了看人。男娃娃心里清楚,却不曾恼怒,甚至为此更卖力些,同手同脚,频频出错,忙乱不堪,耳边笑声似拉长的影子,影子拉长似男娃娃心头的得意。

 待人群散了,夕阳跟随步声进了人家,空旷地面只剩男娃娃一个,影子没了,躲在影子后边的笑才缓缓踱步走出,和那迅速俐落的手脚一起在夜色下翩然起舞,男娃娃心满意足地拖着家伙离开了市集。

 初初步伐轻快,可一迈过市集的牌坊,那双脚又恢复到白天忙碌时的慢吞吞,脚下像被什么拖住,走得很吃力,艰难地跟着上半身的节奏,远远看去,人体成一条斜线,与地面相互构成一个数学上的角度,兴许是六十,又或许是四十五,配合那似欢似悲的表情,又如枉死后需要找人替死的苦命鬼,善与恶长久大战,难分胜负。

 “三娃,回来啦。”

 不见人烟的狭道上突然迎来一张老而皱的面孔,因为多年前伤了面部神经,那人嘴边只能提起一边,笑也只有半面,不明真相的人只会将这笑理解为讽刺,而知晓真相的男娃娃正因心如明镜才懂这笑确是嘲笑。

 三娃没理他,顾自拉着家伙,缓慢的节奏顿时快了一些,待越过老而皱的脸孔,才又放慢,而后听见背后传来一句:“呸!狗杂种!”

 脚步一顿,不过几秒,又继续前行。

 这话听多了,心中早没了火。要怪人,邻里所知的都是事实,无力反驳,要怪天地,天在哪儿,地在哪儿?

 三娃把家伙放在门外,推开门,只听“枝呀”声响,纵然是他再轻手轻脚,也输在了木门的破败上,那声音受过地面不规整的摩擦,似病人骤起的咳嗽,断断续续,缠绵不绝,生怕别人听不见。

 暗了的屋子亮起火光来。

 天地在何处三娃不知道,该怪的人倒是出现在眼前,那是他娘。

 三娃娘名叫春华,别人都叫花,就她叫华,好像命中该和别人不一样,乡下女子少有念书的,偏偏春华就识得一些字,与众不同的结果便是自视甚高,可这高寻不到相配的落脚处,于是只能摔下来,粉身碎骨。

 这是一个俗套的故事,在话本里,在说书人嘴里,都只是精彩桥段的过场玩物。

 春华爱上一个读书人,为爱断六亲舍尊严,别家是男主外女主内,她是女主外女主内。爱情令人冲昏头脑,这话当得上三娃人生信条的前五。不然她怎么就看不出来心上人温柔缱绻后冷如刀锋的眼神?不然她怎么就听不出来心上人甜言蜜语后实则字字藏针?真是俗不可耐。读书人不过是又一个陈世美,差的只是派人追杀。

 三娃连一声爹都不愿承认,只在脑海中以读书人相称。

 春华,春花。还不如叫春花呢。没有这点不同,起码还有一个家,像那破败不堪的木门,一年比一年陈,一年比一年旧,经不起看,经不起推,一动就会枝呀、枝呀地吵人,可好歹还有个门面,有块遮羞布。

 春华坐在饭桌边,听见三娃走近,眼皮没抬,嘴唇不张,静静坐着,好像她点灯只是为了起身发会呆。

 “娘。”

 春华不应。

 三娃脸色没有丝毫变化,许是早已习惯,也不多言,迳自往房间里走,双腿刚在房间落脚,火光随之灭了。

 三娃坐在床边,并未躺下,那些往事多年来反反覆覆,在他识海里滚过千万遍,却仍止不住去想。

 三娃从前有个爹,不是生他的爹,是养他的爹。

 小时候,他经常骑在爹肩膀上,走过各条小路,看过街头的热闹,吃过小摊的零嘴,当时他还不属于市集,还不是商贩堆里的一个戏子,他和别家孩童一样,头上有爹的爱撑起一片天,身上有娘的衣缝成一片地,天在,地也在,但“陈世美”毁了他的天他的地。

 “三娃还小,等长大些再起个大名,喊小名好养活。”

 可在三娃不姓吴这桩丑闻传遍街角之后,他的大名和他的天地一同夭折了。

 唯有忆起爹来,三娃才像个十一、二岁的少年,白天的聪明劲儿被月色吃了,圆盘吐出的只剩下乌漆麻黑的云,软弱借此偷一片黑来抹去眼下两行泪。

 穷苦人家是没有资格怨恨天命的,同样的,也没有资格休歇。尽管一夜未睡,眼下乌黑有如未醒的晨曦,三娃仍如常拉着家伙,迈出了破败的门,门也如常枝丫、枝丫地响,摸上它的手掌不大,上边却长满了不符合这个年纪的层层叠叠的茧,新的覆上旧的,旧的托上新的,每一块都在无声诉说着命运给他设置的苦难,可苦吃多了,也能成为一种习惯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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